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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燈 因為有一個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處來,見到桌上的一個舊式煤油燈,擦得非常清潔,想知道這燈被主人重視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給這青衣女人關于這個燈的故事。 兩年前我就住到這里,在××教了一點書,仍然是這樣兩間小房子,前面辦事后面睡覺,一個人住下來。那時正是五月間,不知為什么,住處的燈總非常容易失職。一到了晚間,或者剛剛把飯碗筷子擺上桌子,認清楚了菜蔬,燈忽然一熄,晚飯就吃不成了。有時是飯后正預備開始做一點事或看看書的時節,有時是有客人拿了什么問題同我來討論的時節,就像有意搗亂那種神氣,燈會忽然熄滅了。 這事情發生幾幾乎有半個月。有人責問過電燈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復,放到當地報紙上登載出來,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氣,并不是公司的過失。所以小換錢鋪子的洋燭,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貴了五個銅子。洋燭漲價這件事,是從照料我飲食的廚子方面知道的。這當家人對于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為,每到晚上為我把飯菜拿來,唯恐電燈熄滅,在預先就點上一枝燭的情形下,總要同我說一次。 我的廚子是個非常忠誠的中年人。年紀很青的時節,就隨同我的父親到過西北東北,去過蒙古,上過四川。他一個人又走過云南廣西,在家鄉,又看守過我祖父的墳墓,很有些年月。上年隨了北伐軍隊過山東,在濟南眼見日本軍隊對于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時他在七十一團一個連上作司務長,一個晚上被機關槍的威脅,胡胡涂涂走出了團部,把一切東西全損失了。人既空手回到南京,聽熟人說我在這里住,就寫了信來,說是愿意來侍候我。我回信告給他來玩玩很好,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簡單。來玩玩,住些日子,想要回鄉時,我或者能夠設點法,買個車票。只是莫希望太大。 到后人當真就來了。初次見到,一身灰色中山布軍服,衣服又小又舊,好象還是三年前國民革命軍初過湖南時節縫就的。 一個巍然峨然的身體,就拘束到這軍服中間,另外隨身的就只一個小小包袱,一個熱水瓶,一把牙刷,一雙黃楊木筷子。 熱水瓶象千里鏡那么佩到身邊,牙刷是放在衣袋里,筷子仿照軍營中老規矩插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夠一望而知。這真是我日夜做夢的伙計!這個人,一切都使我滿意,一切外表以及隱藏在這樣外表下的一顆單純優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說話也就全部都清楚了。 既來到了我這里,我們要談的話可多了。從我祖父談起,一直到我父親同他說過的還未出世的孫子,他都想在一個時節里和我說到。他對于我家里的事永遠不至于說厭,對于他自己的經歷又永遠不會說完。實在太動人了。請想想,一個差不多用腳走過半個中國的五十歲的人,看過庚子的變亂,看過辛亥革命,參加過革命北伐許多重要戰爭,跋涉過多少山水,吃過多少不同的飯,睡過多少異樣的床,簡直是一部永遠翻看不完的名著!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閑,我即刻就問他這樣那樣,只要問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動人的回答。 因為平常時節我的飲食是委托了房東娘姨包辦的,十六塊錢一個月,每天兩頓,菜蔬總是任憑這江北婦人意思安排。 這婦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對于飲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蠶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后天又是一碟蠶豆。總而言之,蠶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則吃肉時無論如何總不至于忘記加一點兒糖,吃魚多不用油煎,只放到飯上蒸蒸,就拿來加點醬油擺到桌子上。本來象做客的他,吃過兩天空飯,到第三天實在看不慣,問我要了點錢。從我手上拿了十塊錢后,先是不告我這錢的用處。到下午,把一切吃飯用的東西通統買來了。這事在先我一點不知道,一直到應當吃晚飯時節,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兩手做成的飯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來,笑瞇瞇的說這是自己試做的,而且聲明以后也將這樣做下去。從那人的風味上,從那菜飯的風味上,都使我對于軍營生活生出一種眷念,就一面吃飯一面同他談部隊上事情。把飯吃過后,這司務長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過不多久,我正坐在桌邊憑借一支燭光看改從學校方面攜回的卷子,忽然門一開,這老兵閃進來了,像本來原知道這不是軍營,但因為電燈熄滅,房中代替的是燭光,坐在桌邊的我,還不缺少一個連長的風度。這人恢復了童心,對我取了軍中上士的規矩,喊了一聲“報告”,站在門邊不動。“什么事情?”聽我問他了,才走近我身邊來,呈上一個單子,寫了一篇日用賬。原來這人是同我來算火食賬的!我當時幾幾乎要生氣罵他,可是望到這人的臉,想起司務長的職務,卻只有笑了。“怎么這樣同我麻煩?”“我要弄明白好一點。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們兩個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塊錢。別人每天把你蚌殼吃,每天是過夜的飯,你還送十六塊!”“這樣你不是太累了嗎?”“累!煮飯做菜難道是下河抬石頭?你真是少爺!”望到這好人的臉,我無話可說了。我不答應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飯做菜就派歸這個老兵。 這老兵,到這都會上來,因為衣服太不相稱,我預備為他縫一點衣,問他歡喜要什么樣子,他總不做聲。有一次,知道我得了一筆稿費,才問我要了二十塊錢。到晚上,不知從什么地方買了兩套呢布中山服,一雙舊皮靴,還有刺馬輪,把我看時非常滿意。我說:“你到這地方何必穿這個?你不是現役軍官,也正象我一樣,穿長還方便些。”“我永遠是軍人。” 我有一個軍官廚子,這句話的來源是這樣發生的。 電燈的熄滅,在先還只少許時間,一會兒就恢復了光明;到后來越加不成樣子,所以每次吃飯都少不了一枝燭。于是這老兵,不知從什么地方又買來了一個舊燈,擦得罩子非常清潔,把燈頭剪成圓形,放到我桌子上來了。我明白了他的脾氣,也不大好意思說上海用燈是愚蠢事情。電燈既然不大稱職,有這個燈也真給了我不少方便。因為不愿意受那電燈時明時滅的作弄,索性把這燈放在桌上,到了夜里,望到那清瑩透明的燈罩,以及從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黃的燈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風度的軍人,總使我常常記起那些駐有一營人馬的古廟,同小鄉村的旅店,發生許多幻想。我是曾和那些東西太相熟,因為都市生活的纏縛,又太和那些世界離遠了。我到了這些時候,不能不對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點煩躁。這是什么生活呢?一天爬上講台去,那么莊嚴,那么不兒戲,也同時是那么虛偽,站在那小四方講台上,談這個那個,說一些廢話謊話,這本書上如此說,那本書上又如此說,說了一陣,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漸漸覺得已把問題引到嚴重方面去,待聽到下面什么聲音一響,才憬然有所覺悟,再注意一下學生,才明白原來有幾個快要在本學期終了就戴方帽兒的某君,已經伏在桌上打盹,這一來,頭緒完全為這現象把它紛亂了。到了教員休息室里,一些有教養的紳士們,一得到機會,就是一句聰明詢問:“天氣好,又有小說材料!”在他們自己,或者還非常得意,以為這是一種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謔,但是聽到這些話,望望那些扁平的臉嘴,覺得同這些吃肉睡覺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爭持,只得認了輸,一句話不說,走到外面長廊下去曬太陽。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學生,取包圍聲勢走攏來,談天氣,談這個那個。似乎我因為教了點文學課,就必得負一種義務,隨時來報告作家們的軼事,文壇消息。他們似乎就聽點這些空話,就算了解文學了。從學校返回家里,坐到滿是稿件和新書新雜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勻出一點空間,放下從學校帶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來過目。第一篇,五個“心靈兒為愛所碎”,第二篇有了七個,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淚有血,仍然不缺少“愛”。把一堆文章看過一小部分,看看天氣有夜下來的樣子。弄堂對過王寡婦家中三個年青女兒,到時候照例把話匣子一開,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覺得自己究竟還是從農村培養長大的人,現在所處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習慣的世界。都會生活的厭倦,生存的厭倦,愿意同這世界一切好處離開,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錢的屠稅收捐員,坐到團防局,聽為雨水匯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奪金標筆寫索靖《出師頌》同鐘繇《宣示表》了。但是當我對到這煤油燈,當我在煤油燈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詳的和平的老兵的臉,望到那古典的家鄉風味的略顯彎曲的上身,我忘記了白日的辛苦,忘記了當前的混亂,轉成為對于這個人的種種發生極大興味了。 “怎么樣?是不是懂得軍歌呢?”我這樣問他,同他開一點小小玩笑。 他就說:“怎么軍人不懂軍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難道山歌有兩樣山歌嗎?‘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時不明白。后來在游擊支隊司令楊處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們說過的那種狗肉,唱我們現在說的這種山歌,真是小神仙。” -------- ①是兩首鳳皇山歌的第一句。 “楊嘛,一群專門欺壓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們可不好意思唱那種山歌。一個正派革命軍人,這樣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簡直是罪惡滔天了。可是我很掛念家鄉那些年青小伙子,新從父母身邊盤養大,不知這時節在這樣好天氣下,還會不會唱這種好聽的山歌?” “什么督辦省長一來,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風俗,都被一個不認識的運氣帶走了。就象這個燈,我上年同老爺到鄉下去住,就全是用這樣的燈。只有走路時還用粑粑燈。” 老兵在這些事情上,因為清油燈的消滅,有了使我們常常見到的鄉紳一般的感慨了。 我們這樣談著,憑了這誘人的空氣,誘人的聲音,我正迷醉到一個古舊的世界里,非常感動。可是這老兵,總是聽到外面樓廊房東主人的鐘響了九下,即或是大聲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話繼續談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時候,很關心的看了看我的臥室,很有禮貌的行了個房中的軍人禮,用著極其動人的神氣,站在那椅子邊告了辭,就走下樓到亭子間睡去了。這是為什么?他怕耽擱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遲,所以明明白白有許多話他很歡喜談,也必得留到第二天來繼續。談閑話總不過九點,竟是這個老兵的軍法,一點不能通融。所以每當到他走去后,我常覺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總不大能夠安定。 因為當著我面前,這個老兵以他五十年嚇人豐富的生活經驗,消化入他的腦中,同我談及一切,平常時節,對于用農村社會來寫成的短篇小說,是我永遠不缺少興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寫一個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筆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這個人的純樸優美的靈魂,來安排到這紙上?望到這人的顏色,聽到這人的聲音,我感到我過去另外一時所寫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實在懂得太少了。單是那眼睛,帶一點兒憂愁,同時或不缺少對于未來作一種極信托的樂觀,看人時總象有什么言語要從那無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內流出,望著他一句話不說,或者是我們正談到那些家鄉戰爭,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燒掉,牽了農人母牛奏凱回營的戰事,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說話了。我猜想他是要說一些話的,但言語在這老兵頭腦中,好象不大夠用,一到這些事情上,他便啞口了。他只望著我。或者他也能夠明白我對于他的同意,所以后來他總是很溫柔的也很嫵媚的一笑,把頭點點,就轉移了一個方向,唱了一個四句頭的山歌。他哪里料得到我在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動搖!我望著這老兵每個動作,就覺得看到了中國那些多數陌生朋友。他們是那么純厚,同時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東方的古民族和平靈魂,為時代所帶走,安置到這毫不相稱的戰亂世界里來,那種憂郁,那種拘束,把生活妥協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夢,卻永遠是另一個天地的光與色,對于他,我簡直要哭了。 有時,就因為這些感覺擾亂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氣,似乎帶了點埋怨神氣,要他出去玩玩,不必盡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魚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話不說。看到那樣子,我又有點不安,就問他,“是不是想看戲?”恐怕他沒有錢了,就送了他兩塊錢,說明白這是可以拿去隨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類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個笑樣子,把錢拿到手上,走下樓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點才上床,先是聽到這老兵開了門出去,大約有十點多樣子,又轉來了。我以為若不是看過戲,一定也是喝了一點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賭博的事情上玩了一會,把錢用掉回來了,也就不去過問。誰知第二天,午飯就有了一缽清蒸母雞上了桌子。對于這雞的來源,我不敢詢問。我們就相互交換了一個微笑。在這當兒我又從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動了那種說不分明的言語。我只能說“大叔,你應當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夠喝么?”“已經買得了。這里的酒是火酒,虧我找了好多鋪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鄉親,得來那么一點點米酒。”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勸我喝,聽我說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樓去,把那個酒瓶拿來,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點點,莫多吃。”本來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過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對我笑了一會兒,一句話不說,又拿著瓶子下樓去了。第二天還是雞,因為上海的雞只須要一塊錢一只。 學校的事這老兵士象是漠不關心的。他問我那些大學生將來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縣長。他又問我學校每月應當送我多少錢,這薪水是不是象軍隊請餉一樣,一起了戰爭就受影響。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學生是不是都去做縣長,因為要明白我有多少門生是將來的知事老爺。他問欠薪不欠薪,因為要明白我究竟錢夠不夠用。他最關心的是我的生活。這好人,越來越不守本分,對于我的生活,先還是事事贊同,到后來,好象找出了許多責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機會,總就要談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長輩那種偏見的批評,但對于那些問題,他的笑,他的無言語的輕輕嘆息,都代表了他的態度,使我感受不安。我當然不好生他的氣,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樓梯去,也不好意思罵他。他實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見,對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認。對于我這樣年齡,還不打量找尋一個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覺到不平。在先我只裝做不懂他的意思,盡他去自言自語,每天只同他去討論軍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風俗習慣。到后他簡直有點麻煩人了。并且那麻煩,又永遠使人感到他是忠誠的。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對于這件事實在毫無辦法,因為做紳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學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這些空事情。我還以為同他這樣明白一說,自然就凡事諒解,此后就再也不會受他的批評了。誰知因此一來更糟了。他仿佛把責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從此對于和我來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個來我住處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學生,在客人談話中間,不待我的呼喚,總忽然見到他買了一些水果,把一個盤子裝來,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門外樓梯口來聽我們談話。待我送客人下樓時,常常又見他故意裝成在梯邊找尋什么東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門。客人走去后,又裝成無意思的樣子,從我口中探尋這女人一切,且窺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忘記對這客人的風度言語加以一種批評,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論及什么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聰明賢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厭煩,決不輕易把問題移開。他雖然這樣關心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壽,但他總還以為他用的計策非常高明。他以為這些關心是永遠不會為我明白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這些事在先我實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過稍稍長久一點,我可就看出這好管閑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來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對于這種行為,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釋,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談到這些事情為好。 這老兵,在那單純的正直的腦中,還不知為我設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盡了幫助我得到一個女人的多少設計義務!他那欲望隱藏到心上,以為我完全不了解,其實我什么都懂。他不單是盼望他可以有一個機會,把他那從市上買來的呢布軍服穿得整整齊齊,站到亞東飯店門前去為我結婚日子作“迎賓主事”,還非常愿意穿了軍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象一個將軍的兒子,抱到公園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還做得最夸張的夢,夢到我帶了妻兒,光榮,金錢,回轉鄉下去,他騎了一匹馬最先進城。對于那些來迎接我的同鄉親戚朋友們,如何詢問他,他又如何飛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里,稟告老太太,讓一個小縣城的人如何驚訝到這一次榮歸!他這些好夢,四十余年前放到我的父親身上,失敗了,到后又放到我的哥哥兄弟身上,又失敗了,如今是只有我可以安置他這可憐希望了。他那對于我們父兄如何從衰頹家聲中爬起,恢復原來壯觀的希望,在父親方面受了非常的打擊。父親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從西北,從外蒙帶了因與馬賊作戰的腰痛,帶了沙漠的荒涼,帶了因頻年爭斗的衰老,回到家鄉去作他那沒沒無聞的上校軍醫正了。他又看到哥哥從東北,從那些軍隊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與黑龍江人的勇邁堅忍,從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囂雜興味,也轉到家鄉作畫師去了。還有我的弟弟,這老兵認為同志卻尚無機會見到的弟弟,從廣東學校畢業后,用起碼下級軍官的名分,隨軍打岳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龍潭,在革命斗爭血渦里轉來轉去,僥幸中的安全,引起了對生存深深的感喟,帶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爛,一時代人類活動興奮高潮各種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鄉,在那參軍閑散職分上過著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認為我這無用人,可以寄托他那最無私心最誠懇的希望。他以為我做的事比父兄們的都可以把它更夸張的排列到故鄉人眼下,給那些人一些歆羨,一些驚訝,一些永遠不會忘卻的豪華光榮。 我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感到憂郁,也十分感到羞慚。因為那仿佛由自己腦中成立的海市蜃樓,而又在這奇幻景致中對于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純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這老兵的夢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這夢的權力了。 可是我將怎么來同這老兵安安靜靜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這老家人的夢離遠了。我簡直怕見他了。我只告他,現在做點文章教點書,社會上對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總是常常看到體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來往,還有那更體面的精致如酥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處來,他知道許多關于我表面的生活,這些情形就堅固了他的好夢。他極力在那里忍耐,保持著他做仆人的身分,但越節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對于我的孤單感到同情。這另一個世界長大的人,雖然有了五十多歲,完全不知道我們的世界是與他的世界兩樣。他沒有料得到來我處的人,同我生活的距離是多遠。他沒有知道我寫一個短篇小說,得費去多少精力。他沒有知道我如何與女人疏隔,與生活幸福離開。他象許多人那樣,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稱贊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贊美一樣。以為我聰明,待人很好,以為我不應當太不講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 這個人,他還同意我的氣概,以為這只是一個從軍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氣概!凡是這些他是在另一時用口用眼睛用行動都表示到了的。許多時候當在這個人面前時節,我覺得無一句話可說,若是必須要做些什么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頓為好。 那時到我處來往次數最多的,是一個穿藍衣服的女孩子,好象一年四季這人都是穿藍顏色,也只有藍色同這女人相稱。 這是我一個最熟的人,每次來總有很多話說,一則因為這女子是一個××分子,一則是這人常常拿了宣傳文章來我處商量。因為這女人把我當成一個最可靠的朋友,我也無事不與她說到。我的老管家私下里注意了這女人許多日子,他看準了這個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為一切同意,比一個做母親的還細膩,每次當到這客人來到時,他總故意逗留在我房中,意思很愿意我向女人提到他。介紹一下。他又常常采用了那種學來的官家派頭,在我面前問女人這樣那樣。 我不好對于他這種興味加以阻礙,自然同女人談到他的生活,談到他為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經驗的豐富等等事情。漸漸的,時間一長,女人對于他自然也發生一種友誼了。可是這樣一來,當他同我兩個人在一塊時,這老兵,這行伍中風霜冰雪死亡饑餓打就的結實的心,到我婚姻問題上,完全柔軟如蠟了。他覺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藍衣女人同住,簡直就是一種罪過。他把這些意見帶著了責備樣子,很莊嚴的來同我討論。 這老兵先是還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談話,女人問到這樣那樣,象請他學故事那么把生活經驗告給她聽時,這老兵,總還用著略略拘束的神氣,又似乎有點害羞,非常矜持的來同女人談話。到后因為一熟習,竟同女人談到我的生活來了!他要女人勸我做一個人,勸我少做點事,勸我稍稍顧全一點穿衣吃飯的紳士風度,勸我……雖然這些話談及時,總是當我的面,卻又取了一種在他以為是最好的體裁來提及的。他說的只是我家里父親以前怎么樣講究排場,我弟兄又如何親愛,為鄉下人所敬重,母親又如何賢慧溫和。他實在正用了一種最苯的手段,暗示到女人應當明白做這人家的媳婦是如何相宜合算。提到這些時,因為那稍稍近于夸張處,這老兵慮及我的不高興,一面談說總是一面對我笑著,好象不許我開口。 把話說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經為他一番話所動搖,把責任已盡,這人就非常滿意,同我飛了一個眼風,奏凱似的橐橐走下樓預備點心水果去了。 他見我寫信回到鄉下去,總要問我,是不是告給了老太太有一個非常……的女人。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稱”這一類形容詞。當發現我毛眉一皺,這老兵,就“肂、肂”的低低喊著,帶著“這是笑話,也是好意,不要見怪”的要求神氣,趕忙站遠了一點,占據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會要生氣,當真動手攫了墨水瓶拋擲到他頭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時節,他是不會忘記談到那藍衣女子的。 在這些事上我有什么辦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樣,處置多嘴的副兵用馬糞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親,用廢話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見了這老兵就只有苦笑,聽他談到他自己生活同談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這個樣子。這人并不是可以請求就能緘默的。就是口啞了,但那一舉一動,他總不忘記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為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個戲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見到只有感動。 有一天,那個穿藍衣的女人又來到我的住處,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說了許多話。(從后來他的神氣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談話時節,一定是用了一個對主人的恭敬而又親切的態度應答著的。)因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來時,老兵正同我討論到女人,女人又來了。那時因為還沒有吃晚飯,這老兵聽說要招待這個女客了,顯然十分高興,走下樓去。到吃飯時,菜蔬排列到桌上,卻有料想不到的豐盛。不知從什么地方學得了規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歡喜用辣子的煎魚,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飯吃過,這老兵不待呼喚,又去把蘋果拿來,把茶杯倒滿了,從酒精爐子燒好的開水,一切布置妥貼了,趑趄了好一會才走出去。他到樓下喝酒去了。他覺得非常快樂。他的夢展開在他眼前,一個主人,一個主婦,在酒杯中,他一定還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陸軍制服,象在馬路上所常常見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腳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個軍官的姿勢,很有身分很尊貴的在后面慢慢跟著。他因為我這個客人的來臨,把夢肆無忌憚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憐,來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愛人W君的情形,他們在下個月過北平去,他們將在北平結婚。無意中,這結婚兩字,又為那尖耳朵老戰馬斷章取義的聽去,他自以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這預兆,也非常相信這未來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邊,為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悅,也感到一點應有的惆悵時節,喝了稍稍過量的酒的好人,一個紅紅的臉在我面前晃動了。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你怎么忽然有這樣好菜?客人說從沒有吃過這樣菜。”本來要笑的他,聽到這個話,樣子更象貓兒了。他說,“今天我快樂。” 我說:“你應當快樂。” 他分辯,同我故意爭持,“怎么叫做應當?我不明白!我從來沒有今天快樂!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買,多買一瓶存放身邊,你到這里別的不有,酒總是應當要讓你喝夠量。” “這樣喝酒我從不曾有過。你說,我應當快樂,為什么應當!我常常是不快樂的!我想起老太爺,那種運氣,快樂不來了。我想起大少爺,那種體格,也不能快樂了。我想起三少爺,我聽人說到他一點兒,一個豹子,一個金錢豹,一個有脾氣有作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革命打仗,我要跟他去沖鋒,捏了槍,爬過障礙物,吼一聲殺,把刺刀剸到北老胸膛里去。我要向他請教,手榴彈七秒鐘的引線,應當如何拋去。 但同他們在一處的都爛了,都埋成一堆。我聽到人家說,四期黃埔軍官在龍潭作戰的,下級軍官都爛了,都埋成一堆。兩個月從那里過身,還有使人作嘔臭氣味。三少爺好運氣,仍然能夠騎馬到黃羅寨打他的野豬,一個英雄!我不快樂,因為想起了他不作師長。你呢,我也不快樂。你身體多壞。你為什么不——” “早睡點好不好?我要做點事情,我心里不大高興。” “你瞞我。你把我當外人。我耳朵是老馬耳朵,聽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這些事都不愿意同我說,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聽到什么?有什么事說我瞞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還不知道我這時的心里,搞成一團象什么樣子!” 說到這里,這老兵哭了。那么一個中年人,一個老軍人,一個……他真象一個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這哭是為歡喜而流淚的。他以為我快要和剛走去不久的女人結婚。他知道我終久不能瞞他,也不愿意瞞他。他知道還有許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盡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個女主人,從此他的夢更堅固更實在的在那單純的心中展開,歡喜得非哭不可了。他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時也告給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淚,一面就問我是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到吳瞎子處去問問,也選擇一下日子,從一點俗。 一切事皆使我哭笑兩難。我不能打他罵他,他實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頑固的相信我對于這事情不應當瞞他;還勸我打一個電報,把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里外的幾個家中人。他稱贊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談了一些話,很懂得這女人一定會是老太太所歡喜的好媳婦。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實,在一種極安靜的態度下為他說明。 他望到我,把口張大著,聽完我的解釋,信任了我的話。后來看到他那顏色慘沮的樣子,我不得不謊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個女人,像貌性情都同這穿藍衣的女人差不多。 可是這老兵,只愿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說明,對于后一段,明白是我的謊話。我把話談到末了,他毫不做聲,那黃黃的小眼睛里,釀了滿滿的一泡眼淚,他又哭了。本來是非常強健的身體,到這時顯出萬分衰弱的神情了。 樓廊下的鐘已經響了十點。 “你睡去,明天我們再談好不好?” 聽到我的請求,這老兵,忽然又像覺悟了自己的冒失,裝成笑樣子,自責似的說自己喝多點酒,就象顛子,且賭咒以后一定要戒酒。又問我明天歡喜吃鯽魚不。我不做聲。他懂得我心里難過處。他望到桌上那一個建漆盤子里面的蘋果皮,拿了盤子,又取了魚的溜勢,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門拉攏,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去了。聽到那衰弱的腳踏著樓梯的聲音,我覺得非常悲哀。這老年人給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對于人生多一個反省的機會,且使我感覺到人類的關系,在某一情況下,所謂人情的認識,全是酸辛,全是難于措置的糾葛。這人走后,聽到響過十二點鐘,我還沒有睡覺,正思索到這些瑣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聽到樓梯上有一種極輕的聲音,走到了門口,我猜得著這必定是他又來擾我了。他一定是因為我的不睡覺,所以來督促我上床了,就趕忙把桌前的燈扭小,就只聽到一個低低的嘆息起自門外。我不好意思拒絕這老兵好意了,我說,“你睡吧。我事情已經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沒有聲音,待一會兒我去開門,他已經早下樓去了。 經過這一次喜劇的排場,老兵性格完全變更了。他當真不再買酒吃了,問他為什么緣故,就只說上海商人不規矩,市上全是攙火酒的假貨。他不再同我談女人,女客來到我處,好象也不大有興味加以注意了。他對我的工作,把往日的樂觀成分抽去,從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悶。我不做聲時,他不大敢同我說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夢,安置到一個新的方向上來,卻仿佛更大方更夸誕了一點,做出很高興的樣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縮越小得可憐了。他不再責備我必須儲蓄點錢預備留給一個家庭支配,也不對于我的衣服缺少整潔加以非難了。 我們互相了解得多一點。我仍然是那么保持到一種同世界絕緣的寂寞生活,并不因為氣候時間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從我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來不必得到的認識,那些破滅的夢,永遠無法再用一個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為全圓,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憐了。關于光明生活的估計,從前完全由他提出,我雖加以否認,也毫無辦法挫折他的勇氣。 但后來,反而需要我來為他說明那些夢的根據,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滿意,幫助他把夢繼續來維持了。 但是那藍衣女人,預備過北平結婚去了,到我住處來辭行。老兵聽到女人又要到此吃飯,卻只在平常飯菜上加了一樣素菜,而且把菜拿來時節那種樣子,真是使人不歡的樣子。 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為什么,我那時反而不缺少一點愉快,因為我看到這老兵,在他身上哀樂的認真。一些情感上的固執,絕對不放松,本來應當可憐他,也應當可憐自己;但本來就沒有對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為老兵胡涂的夢,幾幾乎把我也引到煩惱里去,如今看到這難堪的臉嘴,我好象報了小小的仇,忘記自己應當同情他了。 從此藍衣女人在我的書房絕了蹤跡。而且更壞的是,兩個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告過老兵,那老兵也從不曾問起過。我明白他不但有點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點恨我的。 本來答應同我在七月暑假時節,一塊兒轉回鄉下去,因為我已經有八年不曾看過我那地方的天空,踹過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沒有回去了。可是到僅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戰事,他要我送他點路費,說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氣越來越沉靜,不能使他快樂一點,并且每天到灶間去做菜做飯,又間或因為房東娘姨歡喜隨手拖取東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鬧,我想就讓他到南京去玩幾天也好。可是這人一去就不回來了。我不愿意把他的故事結束到那戰事里去。他并不死,如許多人一樣,還是活著。還是做他的司務長,駐扎到一個古廟里,大清早就同連上的火夫上市鎮去買菜,到相熟的米鋪去談談天,再到河邊去買柴,看看攏岸的商船。一到了夜里,就在一個子彈箱上,靠一盞滿堂紅燈照著,同排長什長算火食賬,用草紙記下那數目,為一些小小數目上的錯誤賭發著各樣的咒,睡到硬板子的高腳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夢就夢到同點驗委員喝酒,或下鄉去捉匪,過鄉紳家吃蒸鵝。這人應當永遠這樣活到世界上,這人至少還能夠在中國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來信問候我,我總以為他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就是我桌上有這樣一盞燈的理由了。我歡喜這盞燈,經常還使用它。當我寫到我所熟習的那個世界上一切時,當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時節,把電燈扭熄,燃好這盞燈,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調子。我在燈光下總仿佛見到那老兵的紅臉,還有那一身軍服,一個古典的人,十八世紀的老管家——更使我不會忘記的,是從他小小眼睛里滾出的一切無聲音的言語,對我的希望和抗議。 故事說完時,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嘆了一聲氣,走到那桌子邊旁去,用纖柔的手去摩娑那盞小燈。女人稍稍吃驚了,怎么兩年來還有油?但主人是說過了的,因為在晚上,把燈燃好,就可在燈光下看到那個老行伍的聲音顏色。女人好奇似的說到晚上要來試試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務長。顯然的事,女人對于主人所說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間里,那舊洋燈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頭微微的動搖,發出低微的滋滋聲音。用慣了五十枝燭光的人,在這燈光下是自然會感到一種不同情調的。主人同穿青衣來客,把身體擱在兩個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說起了那盞燈,且告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說話時是如何神氣,這燈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時是如何混亂,……末了,他指點那藍衣女人的坐處,恰恰正是這時她的坐處。 聽到這個話的穿青衣女人,笑了笑,又復輕輕的嘆著。過了好一會,忽然惋惜似的說: “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說,“是的,這人或許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還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還那么可愛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見不著這個人。” “他也應當很可惜不見你。” “我愿意認識他,愿意同他談談話,愿意……” “那有什么用處!不是因為見到,便反而會給許多人添麻煩么?” 女人覺得話說得稍過了頭,有些事情應當紅臉了。 于是兩人在燈光中沉默下來。 另外一個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換了一件藍色衣服來了。主人懂得這是為湊成那故事而來的,非常歡迎這種拜訪。兩人都象是這件事全為了使老兵快樂而做的,沒有言語,年青人在一種小小惶恐情形中抱著接了吻。到后女人才覺得房中太明亮了點,問那個燈,今晚為什么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 “是嫌電燈光線太強么?” “是要司務長看另外一個穿藍衣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聽到這個俏皮的言語,主人想下樓去取燈,女人問他: “放在樓下么?” “是在樓下的。” “為什么又放到樓下去?” “那是因為前晚上燈泡壞了不好做事,借他們樓下房東娘姨的。我再去拿來就是了。” “是娘姨的燈嗎!” “不,我好象說過是一個老兵買的燈!”男子趕忙分辯,還說,“你知道這燈是老兵買的!” “但那是你說的謊話!” “若謊話比真實美麗……并且(www.lz13.cn),穿藍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個了么?” 女人承認,“穿藍衣的雖有一個,但他將來也一定不讓老兵快樂。” “我完全同意你這個話。倘若真有這個老兵,實在不應當好了他。” “真是一個壞人,原來說的全是空話!” “可是有一個很關心他的聽差,而且僅僅只把這聽差的神氣樣子告給別人,就使人對于那主人感到興味,十分同情,這壞人實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們于是約定下個禮拜到蘇州去,到南京去,男子還答應了女人,這旅行為的是探聽那個老司務長的下落。 1929年5月寫成于吳淞 沈從文作品_沈從文散文集 沈從文:我所生長的地方 沈從文:水車分頁:123
余秋雨:吳江船 我已經寫了一篇《夜航船》。說來慚愧,我自己真正坐老式的夜航船至今只有一次,不在童年,不在故鄉,而在成年之后。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從吳江坐木船到蘇州,水程40余華里。兩個都是聞名千年的美麗古城,這種夜游,本應該是動人心旌的至高享受。 坐船的不是我一人,而是一大群當代青年士子。時間是本世紀70年代初,張岱死后280余年。 事情還得從去吳江說起。 “楓落吳江冷。”這是誰寫的詩句?寥寥五個字,把蕭殺晚秋的浸膚冷麗,寫得無可匹敵,實在高妙得讓人嫉恨。就在那樣的季節,我們去了,浩浩蕩蕩上千人,全是大學畢業生。吳江再蒼老,也沒有見過這么多文人。 一看就知道不是旅游。那么多行李壓在肩上、夾在腋下、提在手里,走路全都蹣跚踉蹌。都還沒有結婚,行李是老母親打點的,老人打點的行李總嫌笨重。父親大多不在家,那年月,能讓兒女讀完大學的父親,哪能不在別的地方寫檢查、聽口號呢。與母親的告別像是永訣,這次出行是大方向,沒有回來的時日。母親恨不得再塞進幾件衣物。兒女們自己則一直在理書,多帶一本書就多留住一份學問。 吳江縣城叫松陵鎮,據說設于唐代,流行至今。我曾比較仔細地研究過的明代曲學家沈璟就是吳江人,自署“松陵詞隱先生”。鎮中有一處突起兩個高坡,古松茂密,或許這便是鎮名的由來?沈璟是否常在這里盤桓?不多想它了,松陵鎮不是我們旅程的終點,我們要去的是太湖。 由松陵鎮向西南,在泥濘小路上走七八里,便看見了太湖。初冬的太湖,是一首讀不完的詩。寒水,遠山,暮云,全都溶成瓦藍色。白花花的蘆獲,層層散去,與無數出沒其間的鳥翅一起搖曳。一陣陣涼風卷來,把埋藏心底的所有太湖詩,一起卷出。那年月,人人都忘了山水;一站到湖邊,人人都在為遺忘仟悔。滿臉惶恐,滿眼水色,滿身潔凈。我終于來了,不管來干什么,終于來到了太湖身邊。一種本該屬于自己的生命重又萌動起來,這生命來自遙遠的歷史,來自深厚的故土,喚醒它,只需要一個閃電般掠過的輕微信息。 我們的任務,是立即跳下水去,掏泥筑堤,把太湖割去一塊,再在上面種點糧食。上面有人說了,誰也不稀罕你們種的這么點糧食,要緊的是用勞役和汗水,洗去身上的污濁。 水寒徹骨,渾身顫抖。先砍去那些蘆葦,那些世上最美的蘆葦,那些離不開太湖、太湖也離不開它們的蘆葦。留在湖底的蘆葦根利如刀戟,大多數人的腳被扎出血來。渾濁的殷紅一股股地回旋在湖水間,就像太湖在流血。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圍堤終于筑起來了。每個人都已面黃肌瘦,母親打點的那些衣服,哪禁得住每天水泡泥浸?衣衫全都變得襤褸不堪。為了勞動方便,每人找一條草繩系于腰間。一天,有幾個松陵鎮上的居民,不知為了何事來到農場,見到這個情景,以為遇到了苦役犯,趕緊走開。 棉衣只有一件,每次干活都浸得濕透:外面是泥水,里面是汗水。傍晚收工,走進自搭的草棚,脫下濕棉衣,立即鉆進被窩,明天一早,還要穿上濕棉衣出發。被窩是溫暖的。放下帳子,枕頭下壓著好看的書,趕緊搶住時間神游一番。與浮士德對話幾句,到狄更斯的小旅館里逛上一圈,再與曹雪芹磨上一會。雨果的《九三年》撼人心魄,許國庫的英語課本扎實有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那么玄深又那么具有想力。此時此刻,世界各國的同齡人都在干什么呢?他們在中國的可能的競爭者們現在正在苦思著一個曠古難題:濕棉衣哪一天才能干? 帳子里的秘密終于被發現,發現者們真正地憤怒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多污七八糟的書,而且竟然還有這么多人不顧白天干活的勞累偷偷地看!很快傳下一個果斷的命令:收繳全部與“文革”相抵觸的書籍。 箱子一只只打開,上千名大學畢業生的書,堆得像小山一般。一個負責人繞著小山威武地走了一圈,有一個問題讓他有點犯難:這堆書算什么呢?如果算是毒品,應該立即銷毀;如果算是戰利品,應該上繳領導。沉思片刻,他揮手宣布:裝船,運到松陵鎮,交給領導看一看,然后銷毀! 書,滿滿地裝了三大船,讓大學畢業生自己搖船啟航。臨行前負責人以親切的口氣對大學畢業生們說:燒書的火,也要請你們自己來點。 火是當夜就點起來了的。書太多,燒了好久,火光照亮了松陵鎮上的千年古松。 沒書了,閑得發悶。好在已到了夏天,收工后可以消遣的事情多了起來。最有誘惑力的是游泳,一天干下來渾身臭汗,總要到太湖里洗一洗,何不乘機張開雙臂,松松爽爽地游一陣呢!清涼的湖水浩闊無比,吞到嘴里都是甜津津的。夏天傍著個太湖不游泳,太說不過去了。 湖水輕撫著我,我把自己消融在湖水中。我們這一代命賤,干了那么重的活,一入水仍然滿身精力充沛。游得很遠了,雙眼貼著湖水環顧,這兒只有我一人,赤條條的,自由自在。不是洗澡,不為鍛煉,不在比賽,只是玩樂。此時此刻,四肢全屬自己,連生命也掌握在手中。像青蛙,像蝴蝶,像海豚,卻又什么都不像,只像人。真正像個人了,以自由和健康,與山水和諧。在這個時刻,我才可憐起古代文人,平時,我只是緬懷和羨慕著他們。今天我敢于與他們打賭稱勝:我們才是與太湖最親熱的文人。沈璟只是憑著太湖的神韻作作曲罷了,而我們,卻化作了太湖的音符,起伏躍騰。 游泳當時正提倡,負責人不反對,他們自己也游。 為數不少的女大學生們,先站在岸上看,終于她們忍不住了,三五成群地跑回了宿舍。當她們從宿舍出來的時候,全換上了游泳衣。 女子游泳,在城市游泳池里屢見不鮮,但在這里卻引起了巨大的騷動。她們平時穿著破舊衣衫下田,繁重的農活使他們失去了性別。每天,在田埂上,當她們挑著絕不比男學生輕的稻擔迎面走來的時候,男學生從來沒有想到這是一些青春燦爛的姑娘。現在,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座略帶靦腆的生命杰作。風撩了撩她們的散發,她們的步子輕輕盈盈,如踏著音樂,向太湖走去,走進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里邊。 男學生們被震懾了,剎那間勾起了遺失的記憶,毫無邪念地睜大雙眼。他們和她們都20余歲。 此后的日子,漸漸過得曖昧。男女學生接觸得多了,有幾對明顯地往來頻繁。一個晚上,幾個男學生走過女宿舍門口,正好突然下雨,女學生們熱情地挽留他們避雨,還倒了熱水讓他們洗臉。幾天后的一個星期天,所有的男學生出動,在女宿舍門口挖了一口深深的大井,還用小石子在井沿上壘出三字:友誼井。 但是很快傳來消息說,這里出現了腐蝕與反腐蝕的斗爭,階級斗爭有了新動向。事情說到這個份上,也就好辦了。當時正好全國又在興起什么運動,大學畢業生原來所在的大學向農場派出了好些戰斗組,大多由工人宣傳隊率領。太湖邊的草棚子里熱鬧起來了,夜夜燈光都很晚才熄。青年們第二天一早上工,都頭重腳輕,晃晃悠悠。 挖思想、排疑點、理線索、定重點,炊事班每天打出的飯菜,開始有了剩余。好幾個小集團被清查出來了,大會上,報告者的口氣越來越兇。后來,終于點出了一些名字。罪行最嚴重的是一個漂亮熱情、善于交際的女學生,她在下農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中,被幾個男同學戲稱為“外交部長”。她竟然笑了笑,沒有拒絕,也沒有向領導揭發。“這樣的反動小集團連職位都分好了,不為奪權為什么!”報告者的推斷極其雄辯。 一天傍晚,傳來警報,正在受審查的她失蹤了。上級命令全體人員分頭追尋,幾個男學生在湖邊找到了她的紗頭巾。 把她打撈上來時她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一個胖乎乎的男衛生員連忙做人工呼吸。折騰了一會毫無效果,衛生員決定直接給心臟注射強心針。她的衣衫被撕開了,赤裸裸地仰臥在岸草之間。月光把她照得渾身銀白,她真正成了太湖的女兒。 遺體必須連夜送往蘇州,天已太晚,能動用的交通工具只有船。輪流搖船的仍然是幾位男學生,他們解纜架櫓,默默地搖走了這艘夜航船。 這次夜航,要經過著名的垂虹橋。垂虹橋歷時久遠,早已老態龍鐘,但十四橋孔仍在,不知夜航船會從哪個橋孔通過。 宋代大詞人姜夔對垂虹橋最是偏愛,有一次,他在那里與摯友范成大告別,與他所愛的姑娘小紅坐船遠去,留下詩作一首: 自琢新詞韻最嬌, 小紅低唱我吹蕭。 曲終過盡松陵路, 回首煙波十四橋。 今夜,煙波橋下,沒有歌聲蕭聲,只有櫓聲嘎嘎。 不知什么原因,兩年之后,突然通知我們回城。 實在不知上級出于什么考慮,一定要把出發的時間定在夜間。天剛擦黑,大學畢業生們整隊上路,從農場步行到松陵鎮。滿箱的書已經燒掉,帶來的衣服大多已穿破扔了,行李變得很輕便。大家都心急火燎地想早一分鐘離開這個地方,下步很快,才一會兒,就到了鎮上。再排隊到船碼頭,準備從那里下船去蘇州,然后在蘇州搭乘火車。 天太黑,數不清那天雇用了(www.lz13.cn)多少船。反正是長長一串,把這么多大學生全裝下了。首船有柴油機發動,后面的船一艘連一艘,像一條長蟲,爬行在河道上。到得船上,安下心來,才猛然想起,最后連太湖都沒有看上一眼。明天早晨,太湖醒來,會有多寂寞。 夜航船行進在夜的土地,夜的河港。岸邊的村莊黑森森地后退,驚起的水鳥掠著翅膀低飛幾圈又回巢了。這條河流淌的是千年波濤,吳地歷來文化繁盛,文人的夜航十分平常。明代盛大無比的虎丘山曲會,參賽文人大多是坐船去的,唐寅他們的人生故事,好大一半發生在船上,直到柳亞子先生為南社奔忙,也不得不經常坐船夜航。今天是我們在船上,從千古吳江到千古蘇州,去干什么呢?不知道。一群沒有了書的書生,茫茫然,昏昏然,一個個打起了瞌睡。 就這樣,我終于坐了一次夜航船。算來,也有20年了。 余秋雨《文化苦旅》 余秋雨散文集_余秋雨作品集 余秋雨作品讀后感 余秋雨經典語錄分頁:123
楊絳:風 為什么天地這般復雜地把風約束在中間?硬的東西把它擋住,軟的東西把它牽繞住。不管它怎樣猛烈的吹;吹過遮天的山峰,灑脫繚繞的樹林,掃過遼闊的海洋,終逃不到天地以外去。或者為此,風一輩子不能平靜,和人的感情一樣。 也許最平靜的風,還是拂拂微風。果然紋風不動,不是平靜,卻是醞釀風暴了。蒸悶的暑天,風重重地把天壓低了一半,樹梢頭的小葉子都沉沉垂著,風一絲不動,可是何曾平靜呢?風的力量,已經可以預先覺到,好像蹲伏的猛獸,不在睡覺,正要縱身遠跳。只有拂拂微風最平靜,沒有東西去阻撓它:樹葉兒由它撩撥,楊柳順著它彎腰,花兒草兒都隨它俯仰,門里窗里任它出進,輕云附著它浮動,水面被它偎著,也柔和地讓它搓揉。隨著早晚的溫涼、四季的寒暖,一陣微風,像那悠遠輕淡的情感,使天地浮現出憂喜不同的顏色。有時候一陣風是這般輕快,這般高興,頑皮似的一路拍打撥弄。有時候淡淡的帶些清愁,有時候潤潤的帶些溫柔;有時候亢爽,有時候凄涼。誰說天地無情?它只微微的笑,輕輕的嘆息,只許抑制著的風拂拂吹動。因為一放松,天地便主持不住。 假如一股流水,嫌兩岸縛束太緊,它只要流、流、流,直流到海,便沒了邊界,便自由了。風呢,除非把它緊緊收束起來,卻沒法兒解脫它。放松些,讓它吹重些吧;樹枝兒便攔住不放,腳下一塊石子一棵小草都橫著身子伸著臂膀來阻擋。窗嫌小,門嫌狹,都擠不過去。墻把它遮住,房于把它罩住。但是風顧得這些么?沙石不妨帶著走,樹葉兒可以卷個光,墻可以推倒,房子可以掀翻。再吹重些,樹木可以拔掉,山石可以吹塌,可以卷起大浪,把大塊土地吞沒,可以把房屋城堡一股腦幾掃個干凈。聽它狂嗥獰笑怒吼哀號一般,愈是阻擋它,愈是發狂一般推撞過去。誰還能管它么?地下的泥沙吹在半天,天上的云壓近了地,太陽沒了光輝,地上沒了顏色,直要把天地搗毀,恢復那不分天地的混飩。 不過風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將出去。不管怎樣猛烈,畢竟悶在小小一個天地中間。吹吧,只能像海底起伏鼓動著的那股力量,掀起一浪,又被壓伏下去。風就是這般壓在天底下,吹著吹著,只把地面吹起成一片凌亂,自己照舊是不得自由。未了,像盛怒到極點,不能再怒,(www.lz13.cn)化成懨懨的煩悶懊惱;像悲哀到極點,轉成綿綿幽恨;狂歡到極點,變為凄涼;失望到極點,成了淡漠。風盡情鬧到極點,也乏了。不論是嚴冷的風,蒸熱的風,不論是衷號的風,怒叫的風,到末來,漸漸兒微弱下去,剩幾聲悠長的嘆氣,便沒了聲音,好像風都吹完了。 但是風哪里就吹完了呢。只要聽平靜的時候,夜晚黃昏,往往有幾聲低吁,像安命的老人,無可奈何的嘆息。風究竟還不肯馴伏。或者就為此吧,天地把風這般緊緊的約束著。 楊絳作品集_楊絳文集 楊絳語錄 楊絳:窗簾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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